Wednesday, November 4, 2009

水落石出

短篇小说

水落石出

20世纪50年代独立前的马来亚人民生活贫困,教育不普及。许多适龄儿童因交不起学费而失学。他们年纪小小便去当童工,受尽折磨,在恶劣的环境中挣扎。和60年后的情况相比,真有天渊之别。



一片长得大约有丈余高的树薯在随着轻风而摇幌。在树薯园里,有一些矮小的亚答屋。
风吹薯叶的沙沙声,冗长细锐的虫鸣声,间插几声断断续续的狗吠。
天上星星在眨眼,眨眼。猛然间,一颗扫帚星横划过天空,朝向薯园的尾端降落。薯园最尾端的一间亚答屋子,是本村内最矮小,最破陋的,此刻,「嗨嗨」的呻吟
之声,正来自那破旧矮小的亚答屋内。
「嗨!……嗨……。阿忠,阿忠阿!」
「爸,我在这儿。」孩子伸过手去,被他躺在病床上的父亲紧紧地握着。
「叫,叫你妈,……不,不用端药来了,我,我有话要,要跟你妈说啊。」病人喘着气,眼睛忽睁忽闭,显得很费力地说着。
「妈!爸叫你来呀。」孩子蹲在床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父亲干黄的脸。
「好,就来了。」阿忠的妈从厨房里应声走出来,手上端着一碗冒着烟的药,口里呼呼地在吹着。
她先将药碗放在床边的凳子上。伸过手去,用手背触一触病人的额、胸。
「糟了!怎么会冒出这么多汗,」她心里暗想,但却装着镇定的样子说:「你安心地躺一躺吧,药已经煮好在这儿,等一等就可以喝了。」
「不,不喝了,你们母子都过来。」他两只再也举不起的手,被左右母子两个人紧紧地捏着。
「阿忠的妈啊,我,我去了以后……,你,你要把阿忠送到『卜干』(市镇)去,学木工,学,学机器……学做生意……学,学 什么都好,就,就是不要让他拿锄头,千,千万……千万要记住啊!不,不要拿锄头……」病人话说到这里,头微微向右侧斜去,两眼迷迷的,只留下两道白缝。
阿忠的妈两眼紧张地一睁,两手在丈夫的额,胸口,手上,脚上到处摸着,按着
。――胸口仍旧是热的,但手上,脚上却已冷得像冰。

「爸,爸,爸!」阿忠一连叫了三声,没有反应。
「阿忠的爸!阿忠的爸!」她摇摇丈夫的身体,四肢已直得像木:「哇!阿忠的
爸啊!你就这样去了,你忍心抛下我们吗?……呜……。」「爸爸,呜,呜……。」阿忠的哭声,夹在他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声里。一时震憾了整座亚答屋,整个农村。
……
于是,树薯园里,有手电筒的光,有煤油灯的光。来了,这些善良的邻居,知道邻居已经发生了不幸,都纷纷赶来探望。
帮忙点「臭土」灯的,帮忙买香烛银纸的,帮忙打水煮开水的,围着母子在劝慰的。这亚答屋里一时热闹了起来。
第二天,几个做头的,在农村里捐得两百多块钱,(这农村有个规矩:不论哪家
有人去世,全村上的每一家都得尽量献出钱来协助丧家料理丧务。)第三天便把阿忠
的爸草草收埋了。



自从阿忠的爸去世以后,本来他们母子两人,依样锄草种薯,刻勤克俭,日还算勉强过得去。只是他临终的遗嘱:不要再让孩子拿锄头,却使阿忠的妈始终念念不忘
。因此她拜托了好多人希望他们能代阿忠在市镇上找份工作,只要阿忠能胜任,工钱
多寡不计较。
过了不久,终于有了消息。
阿忠被母亲叫到面前。
「阿忠,本来你年纪还小,又没见过世面,我并不忍心要你离开我,但是你爸的遗嘱我们不能不听从。所以我拜托了好多人,才在市镇上给你找到了一份店员的工作,你明天就得跟林叔叔上工去。」
阿忠默默地听着。
「在外头不像在自己的家里,要随时随地照顾自己。对人家要有礼貌,老的叫伯伯,年青的叫叔叔,还有,要诚实,手脚要好,不要贪心别人的东西。这份工作是很辛苦才找到的,你不要随便给丢了,好好努力,将来对你有好处。」
母亲一边训诫着儿子,一边走去给他拿出几件已不合身的粗布衫裤来,放进纸袋里,此外牙刷,面巾等日用品,也都预备妥当。
第二天一早,阿忠吃了早饭便跟林叔叔上工去,他母亲送着他们出村口。在路边等搭巴士车。
母亲从衣袋里摸出一元钞票,塞进阿忠的裤袋里,说:
「这一块钱你带在身边,早晚肚饿可以买点零食。我昨天跟你讲的话你都记得吗?」
「记得。」阿忠不耐烦地回答,他把头掉向别处。第一次离家,父亲又刚死不久,心里总感到有些难受,不听话的眼泪老要挤上眼眶来。「多蒙林叔叔帮忙,你以后该好好报答他。」
「我知道。」
「你们何必这样客气,这一点点小事也得记在心里吗?阿忠工作的那间店离我工作的地方不远,我会常常去看他。大嫂放心好了。」
「那太多谢你了。」
正谈话间,巴士车已经来了,阿忠从他母亲手上接过纸袋,跟林叔叔上车去。「
妈,我去了。」他回过头来说,「你回去吧。」

巴士开行时,他母亲还在咿咿呀呀的说话,大概总是昨天的那几句吧。他坐在巴
士车里,林叔叔的手勾放在他的肩上。凉风从前面扑来,他心里有一种凄然的感觉。



阿忠工作的地方,是一间不大不小的杂货店。头家和太太对他还不坏,尤其在吃饭的 时候,好像怕他少吃似的。这使初次离家的阿忠,感到一些温暖。
只是跟他一起工作的阿牛,却使他感到不安与害怕。
阿牛大约有二十多岁,个子矮矮胖胖,手掌非常有力,每次头家不在时,阿忠总要被他捏得叫「多隆」。
阿忠第一次到这里工作便发现阿牛是一个可怕的人物,原来那晚关店以后,头家对阿牛说:
「阿牛,阿忠今天刚到市镇来,对各方面都生疏,你先带他去走走,要见识一下,改天送货去才会方便些。」
「是,」阿牛对头家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回过却狠狠地瞪着阿忠说:「走!」
阿忠便跟他出街去,在路上,总见阿牛脸色不大好。
「你今年几岁?」阿牛问。
「十五岁。」
「哼!十五岁就要出来捞世界。」
「牛哥你呢?」阿忠有礼貌地反问,他希望这样能够讨好阿牛,使阿牛改变那骄傲的态度。然而,阿牛却不高兴地说:
「你管我几岁干吗?小鬼!」
阿忠不敢再作声,他们默默地走着。
「你有没有钱?」阿牛忽然问他。
「有。」
「多少?」
「一元」」
「去你的!一元也算有钱吗?」
阿忠又是沉默。
走过一段大街之后,阿牛他折进一条小巷,走进一间咖啡店。
「一元拿出来,先请你大爷喝茶。」
阿忠不敢反对,他伸手摸进袋子。「嗳呀!刚才我换了裤子,忘了把那一块钱带出来。」
阿牛不相信,他摸进阿忠的袋子里,用手指试探了好久,发现里边果真没钱,便发怒道:
「他妈的!你敢跟我开玩笑?」他铁一般的手掌,捏在阿忠细软的小手上。
「咿呀!牛哥『多隆多隆』,请你放手。」他痛得蹲了下去。
「你欺侮小孩是不是?」咖啡店里有人在喊。
「嘿嘿,开玩笑呀。」阿牛这时才放手。
阿忠回到店里,掌骨还有些痛,但不敢告诉头家。
此后,阿忠一见到阿牛那粗黑的「铁沙掌」,心中就有些怯怕。每每头家不在时,阿忠总要被捏得滚出泪珠来。阿牛要他叫干爹,叫大爷,最后还要他叫多隆,才肯
放手。

他时常见阿牛偷拿香烟到厕所去抽,有时还拿回家去,但他不敢告诉头家,他想
:自己不偷就好,何必管别人。
半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星期天照例关店)阿忠他们村上有人到市镇来
买东西,他便「隆邦」了脚车回家去。要不是这个方便,他得等到月底拿了工钱才回
家 ,虽然他很想念母亲,很想回去一趟。只因为这里回到村上的来回车资五角钱,
还得走一段很长的泥路;再说他身边的一块钱老早请阿牛吃掉。这天他能『隆邦』脚车回家去看母亲,心里真高兴极了。
他把店里的一切情形,和市镇上所看到的东西都告诉了母亲。
母亲知道阿忠已经学会了看秤、包东西、送货等工作,心里暗暗高兴。想到受可恶的阿牛欺侮时,却又有些不安。但她只叫儿子忍耐,只要没有伤害到他的身体,一切可以忍耐,不要和人发生冲突。
母亲的训话,阿忠全记在心里。
这一天,阿忠母亲特地采了一些花生根,炖了一只刚养了三个多月的小雄鸡给他吃,据说男孩子像阿忠这个年纪,吃了花生根炖鸡肉会长大得特别快。
下午四点种,阿忠的母亲提早煮了晚饭,给他吃了回市镇去。



他回到店里,一走进门就发现坐在柜台后的头家,脸色似乎不大好,他心里很不安,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不如意的事。他想问,但又不敢,他怀疑是头家不喜欢他回去
,但今早他说要回家时头家又为什么不阻止他呢?他总是想不通,而阿牛却在门外得
意地走来走去,时不时还向他抛个神秘的眼色。这使越是坐立不安了,他注意着头家
的举动,头家也正注意着他,当他们的目光接触了好几次之后,头家忽然伸手向他一
招。
他怯然遵命。
「 阿忠,你是初出来学工的,家境又不好,我希望你能在这里好好学习,将来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但这些日子来,有人告密说你不诚实,手脚不好,常拿店里的香烟出去卖,我本来不信,但不见的数量越来越多,过去又没有这种现象,所以我不得不对你起疑心。希望你及早改过,回头是岸,免得我动起怒来对你是不利的。」头家说着,每一句话都像震一样刺进他的心里。
「不,头家,我实在没有拿你的香烟呀。」阿忠扁着嘴巴为自己伸诉,眼泪几乎要涌出来了。
「算了,我不再追究,只要以后不再发生这样的事就好了。」
「是别人拿的」阿忠嘴里再喷出这样一句。
「不许强辩!」头家大声叫道:「以前从来就没有不见东西。」
阿忠哑然,只好到后面去洗脸,阿牛忽然从后门钻进来,伸出一只手指向他警告道:
「要是你敢胡说,我要你的命!」
阿中忽然想起刚才头家说的那句话,有人告密。――他恍然大悟。
此后阿忠在店里更觉苦闷,尤其是送货出门时,他总担心阿牛会去偷香烟来陷害他。
日子一天挨过一天,阿忠庆幸可怕的事情没有发生。
一天,是星期六。头家要他跟太太到火车站去拿东西。原来是头家的大儿子在外

埠读书毕业回来。
他带了好几个重重的皮箱,据说里边都是书本。阿忠抱起其中一个皮箱,压在自的肩上,摇摇幌幌地扛回店里来。
头家的儿子叫万年,大约二十岁上下。万年一回到家里,脱去了衣服便把阿忠叫来。
「你叫什么名?今年几岁?家住哪里?」万年问。
阿忠照实说了。
「你年纪轻轻为什么不继续念书,便出来做工呢?」
「念书?我从来就没念过书呀。」阿忠说。
「那么你不认识字啦?」
「号码我会,字可不认识。」
「你喜欢学字吗?」
「当然喜欢。」阿忠心想:学了字多方便,要送货送到什么店号一看就知道,不用问东问西,有时还要挨骂。
「那么以后我每天教你学认几个字。」万年用手拍拍阿忠的肩膀。
「谢谢你,少爷。」阿忠的母亲告诉他,头家的儿子要叫少爷的。
「别叫少爷,叫我万年哥。」
「谢谢你,万年哥。」阿忠心里真高兴,他微笑起来,把一星期来的愁闷都忘了。



自从那天起,每晚关店以后,万年都教阿忠认字。起先学认自己的名字,再学各间店的店号,然后学写。
阿牛看见万年对阿忠这样好,心里越是不甘愿,一有机会,他仍要欺侮阿忠。
一个星期又过去了。
这个星期天,阿忠到这儿工作刚满一个月,所以昨晚头家发给他两张十元的红钞票,算是他这个月的工资。头家还对他说:
「这一个月来,你工作非常勤力,要是你能规规矩矩的努力下去,我两个月后便会给你加薪。」
「谢谢你。」阿忠接过那以自己血汗赚来的二十块钱,心里很高兴,整夜没睡。他想:这二十块钱,明天一早先去买点东西,带回家给母亲吃用。余下的除了留起一两块给自己做零用外,全交给母亲收起来。
然而,今天当他要回去的时候,却又发现头家的态度不大好。
「头家,我要回家一趟,今晚便回来。」
「嗯。」头家冷冷地应着。
阿忠回头走到门口。
「慢点!」头家忽然叫住他。
「把纸袋放下。」头家向他走来。
阿忠放下了手上的纸袋,里边装的正是他今早给母亲买的东西。
阿牛站在门边,双手叉抱在胸前,辛灾乐祸地吹着口哨。
头家伸手进阿忠的袋子里,摸一摸。
「这是什么?」阿忠的袋子里模出一包廿支装的幸运牌香烟。
「啊呀!」阿忠嘴巴一张,不禁叫出声来,身体随着微微发抖,他正想着要怎样来为自己伸辩。

「咯,咯。」他左右两颊被头家送上两巴掌,身体在晃来晃去,头部有些晕旋,
两耳翁翁地响。
「万年!把这贼子装衣服的纸袋拿来。」
头家气得满脸通红:「把他赶出去,不许他再回来。他妈的!不识抬举的贱东西
。」
万年应声从后面赶了出来,手上拿的不是阿忠装衣服的纸袋,而是一个旧皮箧。
「错了,错了,那是我的呀!」阿牛叫着跑过来抢他的皮箧。
「扑」的一声,万年已将皮箧抛出门外。阿牛转身正要跑出去拿,万年随手抓起一个牛奶箱,对准阿牛的背上猛力敲下去。
阿牛幌了幌身,回过头来又吃万年一个拳头,身体失去平衡仰躺在地上,万年追上去再加了猛力的一脚,阿牛一滚便滚下臭水沟里去。
万年这时才回转身来。
「你疯了是不是?」在旁边看得发呆的头家,走上前去问道。
「我疯?」万年气喘喘,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明明在厕所的壁洞,望见他把那包香烟放进阿忠的裤袋里。」头家愕然,好一会才拉着阿忠的手说:
「对不起」」
「这个月起加薪十元!」万年说。
「是的,这个月起加薪十元。」头家坚决附和。
阿牛从水沟里爬起来以后,拿着皮箧垂头丧气地走了。
水落石出以后,阿忠再也不受头家怀疑,又没有人再来欺侮他,工作虽然辛苦一点,但精神上却很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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