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November 4, 2009

洋楼里的悲哀

短篇小说

洋楼里的悲哀

本文获得1959年槟城光华日报创立50周年金禧纪念主办东南亚短篇小说创作比赛第8名。故事反映殖民地时代受洋文教育被洋化的年轻一代与保守的上一代在思想与生活习惯上的差异与矛盾。


是假期中的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时锺已敲过了七点,但槟城某处住宅区大部分洋
楼的门窗还未打开。喜鹊在树上吱吱喳喳地唱着清晨之歌,马路上虽有车辆往来,但
并不热闹。
这里有一间刷上浅黄色灰水的中型洋楼,楼上左边房间的两片窗门被推开了,接
着一位绑马尾的少女探出头来,她用灵敏的眼睛向右边的马路张望着,接着伸出手掌向着远方摆动,又用玉指指指自己再指指对方,最后轻轻地将窗门关上。
五分钟后,这洋楼的后门缓缓地开了。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拿着一个手提袋,蹑手蹑脚地走出来,那便是刚才从楼上窗口探出头来的少女,她名叫玛丽。
站在马路那一边的罗柏,见到玛丽已经出来,便赶快迎接上去。
[ 哈咯!玛丽小姐,早安。 ]接着指一指自己身上穿着的大红花衣:「玛丽,你看〖 士代 〗不〖 士代 〗 ?」
「呸!不男不女的。」
「嗳哟!――」
「快点走,不要多嘴了。」玛丽拉着罗柏的衣角,「他们在哪里等我们呢?」
「弯岛头,我们坐电车去。」
电车来了,他们手拉着手上了车。
前几天,罗柏的朋友比特,在丹绒武雅预租了一间食风楼,向人借了几十张舞曲

唱片,租了一架扩声机,约定罗柏玛丽等二三十个朋友,准备去闹个痛快。但玛丽的
母亲这次却反对她参加。因为玛丽的功课很差,去年考 LCE 不及格,所以这次假期特地请了一位家庭教师,准备给她补习各门功课。那家庭教师已经来了两次,见不到他的学生。玛丽的母亲很不好意思,所以昨晚玛丽提起要去野餐一事她便极力反对。她要玛丽今天留在家里,见一见那家庭教师。谁知今天一早她便从后门悄悄溜了出去

玛丽的父亲就是黄福财,他是福建人。四十年前从唐山来的时候是跟人做咕哩的
,后来克勤克俭,储蓄了一些钱,便和朋友合股做生意。现在自己已经拥有一家出入
口商行,目前住的这座洋楼是和平后才买下的。
三十岁的时候,他娶了一位道地的娘惹太太,就是玛丽的母亲,但玛丽并不是他
们的亲生女。
原来他们两夫妇结婚了整十年,直到日本南侵的时候,还没有生育下一男半女。这对恩爱的夫妇,常常因为家庭太寂寞而感到生活单调。虽然如此,但黄福财始终没有娶小老婆。娘惹越来越心急,她便悄悄地跑去给「鹿特」张、「鹿特」黄、「鹿特」颜去检查,结果都证明她是不能生育的。于是她在暗中哭泣了三天三夜之后,在人家的介绍之下,便买了玛丽和乔治来养。
乔治已经二十一岁,玛丽已经十八岁。乔治跟着福财姓黄,但玛丽却用回原来的
张姓。
照他们两夫妇当初的意思,这两个养子女,给他们读红毛书,将来长大之后他们
结成夫妇。这样儿子和媳妇都是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一定比较能够专心服侍他们,
同时他们的遗产也有了可靠的承继人。
现在福财已经六十岁,他的娘惹太太也变成五十多岁的老娘惹了。
照他们十八年前的预料,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可以安祥地在家休养,等待抱孙,让
年青的儿媳去接管生意了。谁知乔治和玛丽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毕业,刚进学校时,他们两人读书都还可以,自从什么央基装、牛仔舞流行之后,他们便糟糕了。从上午读到下午班,越读就越糟。
这一天是礼拜天,福财伯不必到商行去视事。起身后和他的太太对坐在厅上,谈
着玛丽今晨偷跑去参加野餐会的事。
「这女孩子真不懂事,我们的意思她好像全不知道,还整日去和外边的男孩子鬼混,真气煞人。」福财伯皱起眉头说。
「乔治也还不是一样,昨晚还和他外边的打令爱丽丝去参加朋友的〖巴蒂〗,到
深夜两点种才回来。」
「都是你做母亲的不懂,不会向他们提出我们的意思。」
「谁说我没有向他们提起,我不知已向他们说了几百次,只是我一说起,他们便
摆起一片手掌,大拇指指鼻,小指向着我摇动。」黄太太一面做着手势为自己辩护。
福财伯这才静了下来。
「不过!」过了几分钟,福财伯摸着下巴,莫明其妙点了几下头说:「还好,就算他们不照我们的意思,玛丽出嫁了,我们的乔治娶回一个孝顺的媳妇来还不是一样吗?」
「好是好,不过我总不愿意让玛丽离开我。」老娘惹黄太太扁着嘴巴说。
他们正在谈着话,家庭教师来了,黄太太叫他明天才来。
乔治在十一点时起身,洗了脸,向他的父亲要了二十块钱,打扮得潇里潇洒,坐
着「士古得」出去了。

洋楼里剩下一对老夫妻和一个,「阿婶」在睡午觉。
…………………
第二天中午,玛丽摆着马尾,嘣蹦跳跳回来。
一踏进门,她便说:
「妈,我不再读书了。」
「什么?不读书了!你不是还没有〖巴士〗吗?」
「我,我已经和人订婚了,我不再读书。」她挨着门,嘟着嘴,摇摆着身体。
「你订婚了?怎么不告诉妈和爸呢?」黄太太更加惊奇了。
「现在太空时代,订婚结婚是自己的事,不必告诉爸妈的。」
「嗳呀呀!你也得让我们看看你的男朋友是谁呀!」黄太太从来没有对着女儿发这么大的脾气,她这时候的确已经气得面红耳赤。好在乔治刚好在家。他见母亲生了这么大的气便劝她道:
「妈,现在时代不同,订婚结婚是人家私事,你不用生气,人家会笑你的。你要见她的男朋友,不是可以叫她去叫来给你看吗?」接着他问玛丽,「玛丽,是不是罗柏?」
玛丽点点头,「不坏啊!」乔治几乎从躺椅上跳起来:「他的dance很好!」
「他已经〖巴士〗九号。」玛丽补充说。
「他打鸟很准的!我知道。」乔治说着用手比着拿枪的姿势,瞄准他呆站着的母亲!「碰!」
「乔治,你看他〖士代〗吗!」玛丽问。
「〖士代〗!哪里不〖士代〗?」乔治向玛丽伸过手去,打着英语说:「来,玛
丽,让我祝贺你!」
他们俩紧紧地握手。
老娘惹黄太太仍旧站着发呆。
…………………
晚上,福财伯回来。对玛丽订婚的事,他并不反对。他对玛丽说:
「订婚就订婚,等你考到九号以后才结婚不是好吗?」
「不,我已经……」玛丽像是受了委屈。
黄太太睁大了眼睛指着她:
「你……?」
玛丽转身跑上楼去。
福财伯张大了嘴吧,缓缓地摇了几下头。
……………
三个月以后,玛丽结婚了。
阿婶从她的房间扫出许多黄梨皮和芒果皮。
为了玛丽的出阁,福财伯在清香楼设宴五十席,招待商场上的亲友。
为了玛丽的离开,黄太太哭得眼睛红肿。
这洋楼少了一位活泼的少女,更显得寂寞凄凉。
不过,玛丽嫁出去以后,乔治却大大地變了。他不再整日在外流荡。一放学回来便躲在家里。连零用的东西也叫他父亲替他去买。这一来黄太太暗中高兴得不得了。
她常和乔治谈些关于将来的事,只可惜乔治好像老是心不在焉。
…………………………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乔治和他的父母亲一起在后厅用早餐。忽然门前的门铃响了
,阿婶匆匆出去开门。
客人进来了,是以前常和乔治在一起的爱丽丝,和一对中年男女。他们说要见乔治的父母,阿婶叫他们在客厅坐下。
福财伯和他的太太先后洗了口迎出厅来,乔治却不离席。
爱丽丝,黄太太是认识的,经过询问,她才知道这对中年男女是她的父母。
福财伯一边敬上烟去,一边叫阿婶捧出茶来,最后问他们有何贵干。
爱丽丝的父亲开口了。他说:
「黄先生,你是社会上有名望的人。」
「哪里哪里,」福财伯没待他说完。
「看在你老人家的脸上,所以我今天才会来拜访你。不然的话,我早已把令郎诉上法庭去。」爱丽丝的父亲接着说。
主人这时已经觉得有点不大对路,福财伯便开口说:
「我的乔治如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地方,你们尽管说出来,我一定严厉教训他的
。」
「奥!教训倒不必,我要问一问他,我这〖滚丁〗(巫语怀孕)了的女儿看他可要负起责任。」爱丽丝的父母面色庄严,声音沉重,客厅里一时充满紧张的气氛。
「如果有这样的事,那真是对不起,不过,我想既是他们两相情愿,让他们结婚不就行了吗?」福财伯态度镇定。
「你老人家有这个意思那事情就好办得多。不过,你要知道,我们两夫妇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所以我们老早就不打算让她嫁出去而是要招婿的。现在事情已经到了
这步田地,我们只好将你的乔治招过来。」
「不过,你也应该知道,我们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让你们招了去,我们可不是完了吗?」 黄太太已经有被割肉的感觉,便抢着说。
「不管你们一个两个,我的女儿一定要招婿的。」爱丽丝的母亲大声叫起来。
「你要招去招别人,不要来招我们的乔治。」黄太太也提高了嗓子。
「那我就诉你们上法庭,捉你们的乔治坐〖卡沽〗去。」
「静下来吧,我们有事情慢慢商量。」福财伯到底是个有涵养的人。
「事情只有这么办,你的孩子做错事,我们已经很尊重你老人家,没有什么好商量的,如果诉上法庭,对你也不是一件很体面的事。你考虑看吧!」爱丽丝的父亲站
起身来:「走,我们回去。」
客人离开之后,黄太太哭得眼泪鼻涕大把流。
黄福财知道儿子已经做错了事,对方态度又强硬,他年纪已经老了,不想再和人惹事,心里虽然也痛苦,却想不出什么法子,只好决定照着对方的意思算了。
于是,订婚礼就在一个礼拜后举行,福财伯不把这件事看得很重要。
一个月后的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爱丽丝的家里大摆宴席,闹得天翻地覆。
福财伯在自己的厅里背着手踱来踱去。黄太太用手绢捏着红了的鼻子,忽然灵感
一来,她说:
「昨天听李夫人说那卖猪肠粉的第十个儿子要送给别人养。」
福财伯没有反应。
过了几分钟后才说:
「 我已经决定在我们死后把全部遗产捐给养老院。
黄太太听罢,忽然又抽咽起来。

洋楼里充满了悲哀的气氛。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