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November 16, 2009

纪念中国航天之父钱学森











纪念中国航天之父钱学森 。林怀龙。




(本文发表于槟城光华日报新风版副刊 16-11-2009)

大千宇宙,浩瀚长空,全纳入赤子心胸。惊世两弹,冲霄一星,尽凝铸中华豪情。霜鬓不坠青云志,寿至期颐回首望,只付默然微笑中。

“100位新中国成立以来感动中国人物”推选委员阎肃给“中国航天之父”钱学森的评语。简练文词的意境,展现优秀中华儿女的智慧、豪情与逸致。

钱学森于2009年10月31日在北京逝世,距离他于1911年12月11日在杭州市出生,享寿98岁。一代巨星的陨落,震撼全世界中华儿女的心坎,特别是中国大陆政府与人民的心绪。他现在所遗留下来的,是直立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校园内的钱学森塑像、西安交通大学的“钱学森图书馆”、美国加州理工大学的“钱学森研究资料档案柜”、中国航天研究基地多少渗入钱学森智慧与血汗的航天科技建设、更宝贵的是中国科学界受过钱学森指导栽培的,千千万万的尖端科学家。他们将承先启后,代代相传,为中国,为全世界人类的科技创新建设,作出永无休止的贡献。

钱学森生而聪慧,三岁背唐诗宋词,心算加减乘除。1934年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1935年负笈美国加州理工学院,毕业后潜心于力学研究,师拜物理学家西奥多-冯-卡门教授,1939年获得博士学位后,留在母校主讲“商用火箭”课程。

1947年钱学森与自幼青梅竹马的著名声乐家蒋英结婚。蒋英是军事教育家蒋百里第三女儿,原送钱家为养女,五岁时蒋母要求索回爱女,钱家答应,条件是将来嫁回钱嫁当媳妇。双方相爱守信,遂成比翼鸳鸯。最难得的是彼此在美好的生活环境中,都热爱多灾多难的祖国。

1949年中国解放后,他们便一心想回国作贡献。但受到美国方面的阻挠监视,受尽折磨终不改变志向。蒋英模仿儿童手笔,写信给比利时的亲人,避开美国政府的监视而传达钱学森回国作贡献的意愿。信函辗转到中国总理周恩来手中,成为与美国政府谈判交换被扣美国侨民军人的有力证件。美国政府最终答应让钱学森回国以换取被中国扣留的美国军人与犯法侨民。

1955年10月钱学森夫妇及一对儿女回到中国。在上海接受新华社记者访问时,钱学森激昂地说:“我终于回到了日夜思念着的祖国,今后要贡献自己的全部力量,为祖国的建设事业服务。”

他向当时的中国政府呈上“建立我国国防航天工业意见书”,受到中国领导人如毛泽东、周恩来等的接纳与重视。回国30天后即成立力学研究中心,担任主任。马上投入中国导弹计划的研究工作。美国及中国领导人都承认钱学森的力量胜过五个师的军队力量,实际上何止于此。中国航天科学在钱学森的领导研究与人才的栽培之下,进步神速。1958年完成东风导弹计划,1964年试射东风导弹,及试炸原子弹先后成功,给中国科学界注入兴奋剂。在钱学森的极力栽培之下,中国科学人才倍出。接着火箭,人造卫星,核子弹,载人往返太空的神舟建设,不断进步。最近居然发射火箭击落自己的人造卫星,展现科学上的伟大成就。

其实,科学的发展,并非单为制造先进武器。更重要的是工艺建设,以使人类生活达致便利舒适的境域。

当然,中国科学上的成就,并非单靠钱学森一人的力量。但是最主要的是他对人才的栽培,对贡献祖国的精神与意志。这种精神与意志,代表着中华民族最优秀的一面。所以他被尊称为“中华民族知识分子的模范”。

中国今天的进步与成就,给全世界的中华民族带来无限的光荣与兴奋。也给全世界弱小受欺侮的国家人民得到希望与安慰。更给一向垄断军力,蛮横霸道的军事强国,一些深思检讨的灵感。

这位“两弹功勋卓著,毕生精忠报国”、近代力学和系统工程理论与应用的奠基与倡导人的身体如今已在这地球上消逝。但他那“此生惟愿长报国”的精神,将永伴中华民族而不朽。

Wednesday, November 4, 2009

戴黑眼镜的女人

短篇小说

戴黑眼镜的女人

20世纪50年代英殖民地政府统治下的马来半岛,有许多华人新村,村民缺少经济生产,生活贫困,民智未开,思想保守。加上政府将一些私会党徒限制居留在这些新村,衍生许多青少年男女的行为问题。这篇小说故事题材,便是反映当时新村居民生活情况的片段。

在这一向被认为十分守旧的新村里,竟出现了一个戴黑眼镜的女人!

戴黑眼镜是时耄的,尤其是女人戴上黑眼镜,在这个村子里是第一次出现。

这件事简直骚扰了整个乡村。主角是三年前离家出走的庞桂英。虽然庞桂英在三年前出走时,她的家人曾声言已与她脱离关系,再也不允许她回到庞家。然而,她竟回来了,而且家人并未与她闹过一声。原因是庞桂英的父亲庞大,在桂英出走后不久便因重病而去世。

说到庞大,在这村里,他该算是个闻人。在少年时代,他曾经念过三字经,也曾背诵过千字文,算盘账法也颇来得;只是三十年前从唐山来到这里,从过去的农村移民到现在的新村,一直没有碰上好机会。所以他就像母鸡孵蛋,永运孵不醒一般,一直过着农耕的生活。虽然他家境从未有起色,但村里的人们,不论男女老幼都十分尊敬他。每逢遇上邻居吵架,都来请他做「公亲」。谁家卖鸡卖鸭,也都赶着来请他帮忙算账。

谁料时运不济,自从那般被政府限制居留的阿哥们来到这村里之后,他的名誉便一天不如一天了。原因是他那不争气的女儿――桂英,居然与那般家伙搞上了。整日神出鬼没,来去无踪,这件事引起了村子里的人们议论纷纷。庞大多少听到些消息,从此再也不敢出去走动了,这股闷气他只好向那宝贝女儿去发泄。

桂英就在这种情形之下愤然离开了家,而那般搅得民不聊生的家伙也就在这时候失踪了。
庞大开始出来行动。

「 阿英怎么啦?有什么消息没有?」比较关心他的老前辈们见到他便会悄悄地问
一声。
「有什么值得提的?就算我庞大倒霉,难道还允许她败坏了村里的风俗?我早就说过,只有把她赶出去,我庞大才可留下多少面子来见人。」庞大认为这样才能挽回他
濒于破产的家风。
「其实吗,她年纪还轻,如果她肯回来认错改过,也不必过于严究她啊。」在以前,他们都很赞赏阿英的。
「严究不严究,她已不再是我们庞家的人就是了。」庞大出言坚决。

然而,桂英却安然地回来了,而且戴着黑眼镜回来。

当她提着行李,扭呀扭的走进这村里的时候,已经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尤其是那批未成年的姑娘们,都纷纷搁下手上的工作,看热闹般地赶着来。起先,她们并未想到,这戴黑眼镜的女人便是阿英姐。一直跟到她门口,辨出她的真像时,却又纷纷地跑了。
于是她们聚集在阿兰家的门外,开始讨论着。

「阿英姐准是在外头发达了,你们可有看见她颈上的项链和手上的金手镯?」
「腕上的金手表才值钱呢?」另一个说。
「你们猜她做什么工作去?」阿玉用探讨的目光,瞧着周围的同伴,希望找出她
的答案。
「准不会是帮人家煮饭洗衣服。」阿兰肯定地说。
「你怎知道?」阿珠不服气地说道,「大都市里找钱容易,干什么都有收获的。
那儿像咱们村子里这样倒霉。」

「可不是,我们大姨母的亲家家里的佣人每月薪水就有八十大元。」小丫头比着
八个手指说。
「只消做上半年,什么金器手饰都有了,更何况阿英姐已经去了三年。」
「她为什么要回村里来呢?」
「钱太多了用不完,难道不带回一些给家人用吗?」
「她可能是来接母亲和弟妹进城里去。」
「要是庞大叔还活着,相信也不再板起脸孔骂阿英了。」
「你们说她还记得我们吗?」
「怎会不记得。」
「可能她还带些东西送我们呢?」
「我却不想爱她的东西,我只希望她能带我进城去。」
「你父母亲不反对吗?」
「你忘了阿英是悄悄地偷跑出去的?」
「你也想学她啦?」
「我会先和爸妈商量的。」
「……………」

就在她们议论纷纷的当儿,庞桂英在门口向她们探望了一下后,便向她们这边走来。她脚上的高跟鞋已换上了一双日本拖鞋,但脸上的黑眼镜却还没有脱下。
这下子可喜煞她们了,大家静候着。
「我们都不出声,看她先叫谁?」

桂英走到她们面前,脸上露出一丝儿笑容,这笑容不像乡下人来得那么简单,而
是带着几分苦涩与勉强的。
「你们好吗?」她开声问道。
大家纷纷应好,但声音不很整齐。

接着是一阵子的沉默。相隔了三年,她们好像生疏得不敢交谈。
过了片刻,阿兰说道:
「阿英姐,你发达了,我们都恭贺你。」

桂英只是保持着原来的笑容,没有说什么。

「看你身上佩戴着的手饰,我们真羡慕死了。」阿玉道出了心声。
「是的,我们不知道几时才能像你一样。」另一个附和着说。
「英姐,你几时回城里去呀?」
「我们也想到城里去找工作。」
大家舍不得眨一下眼睛,只望着桂英的脸孔,等待着答案。
沉默了好久的桂英,终于启口说话了,她说:
「我已不再回城里去,我要和你们生活在一起,你们已忘了我过去的错误吗?」
她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着似的,好容易才说出这三句话。
「错误?」阿珠说:「你不是带了好多东西回来吗?难道你的母亲还不高兴?」
「你那些手饰总共能值多少钱啊?」
「请别问价钱。」桂英苦笑着说:「我是牺牲了比那更可贵的东西才换来的。」
「你是说金刚鉆吗?」阿兰知道,在世界上,金刚钻这东西是最值钱的。
但桂英却摇摇头。
这可令她们搔不着头脑,只能相顾无言了。

阿珠觉得让这宝贵的时光在沉默中溜走,那未免太可惜了。所以她换了一个话题
说道:
「我认为那些手饰都是多余,只有这黑眼镜才够威风呢。」
「珠妹,你错了,」桂英诚恳地说,「我戴黑眼镜并非为了表威风啊。」
「那是为什么?」有几个人齐声问道。
桂英只好用手指把黑眼镜缓缓地取下。
「嗳呀!」大家几乎叫出声来,原来桂英的眼眶周围都是伤痕。
「这些都是牙齿咬的痕迹。」
「是狗咬的吗?」大家问。
「可以这么说。」桂英答。

这就怪了,都市人到底是都市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会「可以这么说」的。
大家都觉得桂英姐的谈话越来越深奥,不敢多问下去。

阿兰的母亲在呼叫她回去,这使各人想起了自己的家务,便纷纷散去。

桂英将黑眼镜挂上,回头走向家里去。

洋楼里的悲哀

短篇小说

洋楼里的悲哀

本文获得1959年槟城光华日报创立50周年金禧纪念主办东南亚短篇小说创作比赛第8名。故事反映殖民地时代受洋文教育被洋化的年轻一代与保守的上一代在思想与生活习惯上的差异与矛盾。


是假期中的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时锺已敲过了七点,但槟城某处住宅区大部分洋
楼的门窗还未打开。喜鹊在树上吱吱喳喳地唱着清晨之歌,马路上虽有车辆往来,但
并不热闹。
这里有一间刷上浅黄色灰水的中型洋楼,楼上左边房间的两片窗门被推开了,接
着一位绑马尾的少女探出头来,她用灵敏的眼睛向右边的马路张望着,接着伸出手掌向着远方摆动,又用玉指指指自己再指指对方,最后轻轻地将窗门关上。
五分钟后,这洋楼的后门缓缓地开了。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拿着一个手提袋,蹑手蹑脚地走出来,那便是刚才从楼上窗口探出头来的少女,她名叫玛丽。
站在马路那一边的罗柏,见到玛丽已经出来,便赶快迎接上去。
[ 哈咯!玛丽小姐,早安。 ]接着指一指自己身上穿着的大红花衣:「玛丽,你看〖 士代 〗不〖 士代 〗 ?」
「呸!不男不女的。」
「嗳哟!――」
「快点走,不要多嘴了。」玛丽拉着罗柏的衣角,「他们在哪里等我们呢?」
「弯岛头,我们坐电车去。」
电车来了,他们手拉着手上了车。
前几天,罗柏的朋友比特,在丹绒武雅预租了一间食风楼,向人借了几十张舞曲

唱片,租了一架扩声机,约定罗柏玛丽等二三十个朋友,准备去闹个痛快。但玛丽的
母亲这次却反对她参加。因为玛丽的功课很差,去年考 LCE 不及格,所以这次假期特地请了一位家庭教师,准备给她补习各门功课。那家庭教师已经来了两次,见不到他的学生。玛丽的母亲很不好意思,所以昨晚玛丽提起要去野餐一事她便极力反对。她要玛丽今天留在家里,见一见那家庭教师。谁知今天一早她便从后门悄悄溜了出去

玛丽的父亲就是黄福财,他是福建人。四十年前从唐山来的时候是跟人做咕哩的
,后来克勤克俭,储蓄了一些钱,便和朋友合股做生意。现在自己已经拥有一家出入
口商行,目前住的这座洋楼是和平后才买下的。
三十岁的时候,他娶了一位道地的娘惹太太,就是玛丽的母亲,但玛丽并不是他
们的亲生女。
原来他们两夫妇结婚了整十年,直到日本南侵的时候,还没有生育下一男半女。这对恩爱的夫妇,常常因为家庭太寂寞而感到生活单调。虽然如此,但黄福财始终没有娶小老婆。娘惹越来越心急,她便悄悄地跑去给「鹿特」张、「鹿特」黄、「鹿特」颜去检查,结果都证明她是不能生育的。于是她在暗中哭泣了三天三夜之后,在人家的介绍之下,便买了玛丽和乔治来养。
乔治已经二十一岁,玛丽已经十八岁。乔治跟着福财姓黄,但玛丽却用回原来的
张姓。
照他们两夫妇当初的意思,这两个养子女,给他们读红毛书,将来长大之后他们
结成夫妇。这样儿子和媳妇都是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一定比较能够专心服侍他们,
同时他们的遗产也有了可靠的承继人。
现在福财已经六十岁,他的娘惹太太也变成五十多岁的老娘惹了。
照他们十八年前的预料,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可以安祥地在家休养,等待抱孙,让
年青的儿媳去接管生意了。谁知乔治和玛丽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毕业,刚进学校时,他们两人读书都还可以,自从什么央基装、牛仔舞流行之后,他们便糟糕了。从上午读到下午班,越读就越糟。
这一天是礼拜天,福财伯不必到商行去视事。起身后和他的太太对坐在厅上,谈
着玛丽今晨偷跑去参加野餐会的事。
「这女孩子真不懂事,我们的意思她好像全不知道,还整日去和外边的男孩子鬼混,真气煞人。」福财伯皱起眉头说。
「乔治也还不是一样,昨晚还和他外边的打令爱丽丝去参加朋友的〖巴蒂〗,到
深夜两点种才回来。」
「都是你做母亲的不懂,不会向他们提出我们的意思。」
「谁说我没有向他们提起,我不知已向他们说了几百次,只是我一说起,他们便
摆起一片手掌,大拇指指鼻,小指向着我摇动。」黄太太一面做着手势为自己辩护。
福财伯这才静了下来。
「不过!」过了几分钟,福财伯摸着下巴,莫明其妙点了几下头说:「还好,就算他们不照我们的意思,玛丽出嫁了,我们的乔治娶回一个孝顺的媳妇来还不是一样吗?」
「好是好,不过我总不愿意让玛丽离开我。」老娘惹黄太太扁着嘴巴说。
他们正在谈着话,家庭教师来了,黄太太叫他明天才来。
乔治在十一点时起身,洗了脸,向他的父亲要了二十块钱,打扮得潇里潇洒,坐
着「士古得」出去了。

洋楼里剩下一对老夫妻和一个,「阿婶」在睡午觉。
…………………
第二天中午,玛丽摆着马尾,嘣蹦跳跳回来。
一踏进门,她便说:
「妈,我不再读书了。」
「什么?不读书了!你不是还没有〖巴士〗吗?」
「我,我已经和人订婚了,我不再读书。」她挨着门,嘟着嘴,摇摆着身体。
「你订婚了?怎么不告诉妈和爸呢?」黄太太更加惊奇了。
「现在太空时代,订婚结婚是自己的事,不必告诉爸妈的。」
「嗳呀呀!你也得让我们看看你的男朋友是谁呀!」黄太太从来没有对着女儿发这么大的脾气,她这时候的确已经气得面红耳赤。好在乔治刚好在家。他见母亲生了这么大的气便劝她道:
「妈,现在时代不同,订婚结婚是人家私事,你不用生气,人家会笑你的。你要见她的男朋友,不是可以叫她去叫来给你看吗?」接着他问玛丽,「玛丽,是不是罗柏?」
玛丽点点头,「不坏啊!」乔治几乎从躺椅上跳起来:「他的dance很好!」
「他已经〖巴士〗九号。」玛丽补充说。
「他打鸟很准的!我知道。」乔治说着用手比着拿枪的姿势,瞄准他呆站着的母亲!「碰!」
「乔治,你看他〖士代〗吗!」玛丽问。
「〖士代〗!哪里不〖士代〗?」乔治向玛丽伸过手去,打着英语说:「来,玛
丽,让我祝贺你!」
他们俩紧紧地握手。
老娘惹黄太太仍旧站着发呆。
…………………
晚上,福财伯回来。对玛丽订婚的事,他并不反对。他对玛丽说:
「订婚就订婚,等你考到九号以后才结婚不是好吗?」
「不,我已经……」玛丽像是受了委屈。
黄太太睁大了眼睛指着她:
「你……?」
玛丽转身跑上楼去。
福财伯张大了嘴吧,缓缓地摇了几下头。
……………
三个月以后,玛丽结婚了。
阿婶从她的房间扫出许多黄梨皮和芒果皮。
为了玛丽的出阁,福财伯在清香楼设宴五十席,招待商场上的亲友。
为了玛丽的离开,黄太太哭得眼睛红肿。
这洋楼少了一位活泼的少女,更显得寂寞凄凉。
不过,玛丽嫁出去以后,乔治却大大地變了。他不再整日在外流荡。一放学回来便躲在家里。连零用的东西也叫他父亲替他去买。这一来黄太太暗中高兴得不得了。
她常和乔治谈些关于将来的事,只可惜乔治好像老是心不在焉。
…………………………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乔治和他的父母亲一起在后厅用早餐。忽然门前的门铃响了
,阿婶匆匆出去开门。
客人进来了,是以前常和乔治在一起的爱丽丝,和一对中年男女。他们说要见乔治的父母,阿婶叫他们在客厅坐下。
福财伯和他的太太先后洗了口迎出厅来,乔治却不离席。
爱丽丝,黄太太是认识的,经过询问,她才知道这对中年男女是她的父母。
福财伯一边敬上烟去,一边叫阿婶捧出茶来,最后问他们有何贵干。
爱丽丝的父亲开口了。他说:
「黄先生,你是社会上有名望的人。」
「哪里哪里,」福财伯没待他说完。
「看在你老人家的脸上,所以我今天才会来拜访你。不然的话,我早已把令郎诉上法庭去。」爱丽丝的父亲接着说。
主人这时已经觉得有点不大对路,福财伯便开口说:
「我的乔治如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地方,你们尽管说出来,我一定严厉教训他的
。」
「奥!教训倒不必,我要问一问他,我这〖滚丁〗(巫语怀孕)了的女儿看他可要负起责任。」爱丽丝的父母面色庄严,声音沉重,客厅里一时充满紧张的气氛。
「如果有这样的事,那真是对不起,不过,我想既是他们两相情愿,让他们结婚不就行了吗?」福财伯态度镇定。
「你老人家有这个意思那事情就好办得多。不过,你要知道,我们两夫妇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所以我们老早就不打算让她嫁出去而是要招婿的。现在事情已经到了
这步田地,我们只好将你的乔治招过来。」
「不过,你也应该知道,我们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让你们招了去,我们可不是完了吗?」 黄太太已经有被割肉的感觉,便抢着说。
「不管你们一个两个,我的女儿一定要招婿的。」爱丽丝的母亲大声叫起来。
「你要招去招别人,不要来招我们的乔治。」黄太太也提高了嗓子。
「那我就诉你们上法庭,捉你们的乔治坐〖卡沽〗去。」
「静下来吧,我们有事情慢慢商量。」福财伯到底是个有涵养的人。
「事情只有这么办,你的孩子做错事,我们已经很尊重你老人家,没有什么好商量的,如果诉上法庭,对你也不是一件很体面的事。你考虑看吧!」爱丽丝的父亲站
起身来:「走,我们回去。」
客人离开之后,黄太太哭得眼泪鼻涕大把流。
黄福财知道儿子已经做错了事,对方态度又强硬,他年纪已经老了,不想再和人惹事,心里虽然也痛苦,却想不出什么法子,只好决定照着对方的意思算了。
于是,订婚礼就在一个礼拜后举行,福财伯不把这件事看得很重要。
一个月后的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爱丽丝的家里大摆宴席,闹得天翻地覆。
福财伯在自己的厅里背着手踱来踱去。黄太太用手绢捏着红了的鼻子,忽然灵感
一来,她说:
「昨天听李夫人说那卖猪肠粉的第十个儿子要送给别人养。」
福财伯没有反应。
过了几分钟后才说:
「 我已经决定在我们死后把全部遗产捐给养老院。
黄太太听罢,忽然又抽咽起来。

洋楼里充满了悲哀的气氛。

渔村往事

短篇小说

渔村往事

20世纪50年代,马来半岛有许多华人聚居的渔村。渔夫家庭生活贫困,思想保守。当时法治尚欠严明,蛮横霸道的邪恶势力确有存在。这篇小说故事题材,通过青年互相仰慕爱恋的情节,反映当时渔村的社会形态。在华族渔村已逐渐消失,社会已趋向文明进步的今天,对当时所发生的事,也许会感到不可思议。


昨晚,一个远道归来的朋友,给我带来了你的音讯,说你已加入「天涯歌剧团
」,开始你漫长的艺术流浪生活。他们还给我带来你印在广告纸上的相片,从那相片上,我看出你虽然过着风尘仆仆的生活,但仍与风尘女子有着遥远的距离,因为我仍
旧能从你相片上找回那纯真的微笑。
我深深地了解,你之所以抛开富裕的家庭,去加入一个四处飘泊的歌剧团。一方
面是为了离开与你生活理想互不相容的蛮横的父亲;另一方面是为了使你的艺术天才
得到发挥的机会。对你选择这条道路的勇气来说,我得深深地敬佩你;但对你此后本
身的生活与前途,我又为你深深地挂虑着。因为在目前的社会,纯粹而高尚的艺术,
好像不易受到欢迎,而为了使经费得到长久维持,我相信你们的歌剧团一定会走上「
配合潮流」的可怕路线。――这当然不会是你们。尤其是你所愿意。
听那朋友说,你当时遇到他,便紧拉住他,要向他打听关于我的消息。而其实他对我的生活情形也并不十分明了。
告诉你吧,自从一九五七年初与你分离以后,我还走过其他几处不如意的地方,
但跑来跑去,仍跑不出粉笔灰范围。只是我那股炙热的情感,我哪熊熊的志愿,已经逐渐被可恶的环境的屡次打击而渐渐消沉了。
这些日子来,每当我遇见一件不如意的事时,我便会回忆起过去和你在一起时的那段日子,同时也连想你父亲那张可恶脸孔,以及他的可恨的所作所为。
我更不能忘记的:是你我初认识时的那般互相仰慕的甜蜜情景。

我还清楚地记住:我第一次听到你的歌声,是在一个月光明媚的夜晚。那晚正是中秋节的前夕,同事们都纷纷回家过节去。只留下我,-- 一个来自远方而在此身负重大责任的校长,在简陋的房间里编绘着各种统计表格。就在那四周沉寂的夜晚,微风传
送来你清脆又哀怨的歌声。
云――儿飘―― 在天――空,
鱼――儿 藏――在水――中…………
我当时被你的歌声所牵引,我的心神已荡漾到渔村上了。索性收拾起桌上的工作,
拿出那古旧的提琴来,用笨拙粗哑的琴声,在和你那扣人心弦的歌声。直到你的歌声停歇,我才把提琴收藏。
这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啊,在这荒落的渔村,竟有这样难得的歌唱人材。而又是我到来整整半年的时间才发现的。因此,我内心便有一股探寻的需求。
我拉开窗扉,探首窗外。只见外边月光如水;仰望天空,白絮缕缕;远处海上的渔船镇静地浮着。岸上渔夫们仗着月光在补网,也许经过一阵歌声淘洗的缘故吧,我对这渔村夜景感到比平时可爱得多。
于是我披衣步出房间,背着手漫步在渔村里,脸虽然不敢到处张望,心思却在估测着刚才那歌声的来处。
渔夫们纷纷向我招呼,邀我进他屋里坐。但我只以欣赏月光为理由来婉辞他们的
好意。
正如你所知道的,我当时留给村上人们的印象可真不错。因为在你们那村上的学校,历任校长据说都是老糊涂。而我当时以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把那两百多个学生
的学校有条不紊的接办下来,而且还能在校政的改革及我本人私生活方面,令他们感到相当满意。加上小地方浓郁的人情味及容易意满足的简单头脑,因此便铸成我在那
儿的一点声誉。
我当晚的散步并没有丝毫收获。
第二天晚上我仍旧听到你悦耳的歌声。
因此从第二天的黄昏开始,我便有饭后散步的习惯。
一个星期后的一个黄昏,我终于有所发现,然而这发现却使我感到非常失望。
原来那天当我走到那间全村的人们所痛恨的恶霸的大房子左侧时。那熟悉的歌声便在我耳际响起,我将脚步放得缓慢,暗将目光注意到大房子的楼上去,而证明歌声就从那儿发出来,但当时只望见你垂在背后的两根辫子,而你更没有发现我在暗中注意你。
由于我当时对你蛮横的父亲有着极不好的印象,故使我联想到你的脸庞和行为一定和你的歌声不相符和,此后我也就很少再散步到你住的地方。
至于我怀恨你的父亲,那是我到渔村小学的第一个校董会议开始的。
他是学校董事会的重要份子,――信理员代表兼建委会财政。同时他又是学校所在地的地主。在那一次校董会议上,我要求董事部将校舍右边那株快要倒下而对学生性命及校舍安全有着极度威胁性的椰树砍去,董事们经一致赞成通过,而你父亲却硬要学校赔偿他两百元的津贴费。那当子由于西北季候风的影响,马来亚西海岸每个港口的海产都很差,渔人们收成不好,渔捐的中断,造成渔村学校的经济大起恐慌、──当时那间学校并未得到政府的津贴,教员薪金等经费须靠村中的渔捐来维持,而你父亲就偏要在学校经费短绌的时候,来榨取那两百块钱的赔偿。学校方面当然是付不起的。后来那株椰树终于在一个风雨之夜倒下,压坏了亚答的校舍。
后来我又听到村上人们对你父亲的许多残暴的行为暗中痛骂,原来你父亲有二十艘电动舢板,放租给村上买不起渔船的贫穷的渔夫。而租价却逐步在提高,不论租
用的渔夫的收入如何差劣,生活过得如何痛苦。他在村上开设烟间,引诱渔人们抽食鸦片,开设赌摊抽「头水」,使渔夫们以血汗辛苦找来的伙食钱输个清光,而他那时更露出嘿嘿的奸笑,拍拍人家的肩膀:
「要不要借──」
他放的是一种叫「日仔利」的高利贷。比如借时四十八块,每日还两块,一个月还清,他便得到十二元的利息。慢还一天则另加利息三角。──据说他当时的生意
相当旺盛。
村外海边海潮低时,渔人们停船起落鱼虾的那木板小码头,是你父亲独资建设的
,在那儿起落的海产,他要抽十五巴仙的「过桥钱」。渔人们觉得这种抽价太过高昂
,便要求合资以高价将码头买下,但你父亲却死也不肯,要另建一个他也不答应,因为地是他的。
你的弟弟──潮仁,是学校里最顽劣的一个学生,老师们呕尽心血,用尽各种方法管教他,都毫无成绩,于是我知道这是家庭教育太差的原故,便向你父亲提起,然而,他却淡淡地回答道:「孩子要坏才好,不坏将来是没有出息的,你们后生仔没有经验。」
后来有一天,潮仁被告强夺了另一个学生的文具盒,我便把他叫到教务处来问。
我先检查他的袋子,再搜查他的书包。结果没有找到文具盒,却在书包里发现一张你们全家人合摄的相片。
于是,我要他讲出相片每个人的名字。
那时我便知道你叫兰兰。看相片上的年龄,大约是十六七岁,从你端秀的脸庞和脸庞上那纯洁的微笑,我敢断定你在那家庭中,一定是特出而善良的一个。
当时潮仁还告诉我:
「姐姐本来在A 城读初中,最近爸爸不知为什么把她叫回来。」
「你姐姐以前是在这里念书吗?」
「是的。」
「现在她为什么不到学校来走走?」
「我本来叫姐姐到学校来玩的,但她说以前的老师都跑了,现在的老师都不认识
,所以她 不敢来。」潮仁这样说。
「你告诉姐姐说有空时来学校走走,新老师和旧老师都是一样喜欢见见校友的。

当时潮仁听懂了我的话,他点点头。
「相信你姐姐读书时一定很听话,你应该学你姐姐的好榜样。这次我不处罚你,下次不要拿同学的东西了,懂吗?」
也许是一段的谈话使到你弟弟和我感到亲近了许多吧,所以他当时竟答应我此后
不再犯校规了。我自己买了一个文具盒还给那学生。
当日黄昏,我吃过晚饭,背着手在学校左边的空地上散步。
「校长,我姐姐来了。」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潮仁,他跳跳蹦蹦的跑在前面。你用缓慢的脚步在后面跟着,手上还拿着一本小册子。
虽然,你是校友,本来以一个校长来会见一位校友,那是最平常不过的事。然而
,当时我见你来了,却感到有点不大自然。
你望见我,起先只是露出一丝甜美的微笑,而我只是向你点点头。
「校长,我想请你在我这本纪念册上,赐下一些宝贵的训语。」你双手向我奉上

那本绿的色纪念册,谈吐是那么斯文有礼。
我接过你的纪念册,先仔细翻看一下,说:
「好的,我写好之后再叫潮仁送还给你。」
「那么,我得先谢谢你了。」你说。
「不用客气,校友与母校应该常常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我非常希望你们能够时常到学校来看看。」
「学校比以前进步多了,以前我们在这儿念书时,校中什么设备都没有,而且学校周围生满野草,常有毒蛇出现,现在你来了,样样都改革得很好,还种了许多美丽
的花卉。」你把目光投向周围的花圃。
当时我不晓得你所说的是事实,抑或只是虚构来恭维我的客套话。但我相信在你的眼光里,我总不会是一个糊涂校长。我想到你为什么停学的事。便问道:
「你不是在A城念书吗?怎么不再上学了?」
「是我父亲不许我继续读下去的。」你有点埋怨似地说。
「为什么呢?」
「是有人在破坏我,说我在学校里只顾搞恋爱而不读书,其实那人真太无耻了,而父亲竟听了他的话。」你说。
「那破坏你的人是谁呀?」
「就是董事长的儿子。」
「也是这里的校友吗?」
「是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破坏你呢?」
「因为他想要…………」你两颊绯红,低下了头,没有再说下去。
那家伙真太岂有此理,我心里想。
「你读到哪一年级?」
「今年初中三。」
「你父亲也未免太过份了,只余下几个月也不让你念完这 一年。」我不客气地说
。你默默地承认了你有这样一位不讲理的父亲。
自从那天过后,你时常在黄昏时到学校里来散步,遇见我有在时,我们便会自然
而然地谈起一些话来。但由于我须保持那恼人的尊严;你也不愿意驱去那可贵的矜持,所以我们尽管有许多接触的机会,也仍旧有着一段相当的隔膜。当然,也只有这样,我们才不致惹来可怕的闲话。
年假到了,我只在校中住了几天,把一切校务整理妥当之后,便回到P城来。你
当时似乎有依依不舍的样子,向我要了地址,还要我在假期中多多写信给你。
而回到P城的第三天,便收到你的一封长信。你说这些日子来,由于我的指导,
使你懂得许多做人的道理。你说你对我怀着深厚的感激,更希望我永运不要离开那间
学校。
我的覆信寄出不久,又收到你的第二封长信。你说那董事长的儿子曾经在前两天叫人来说媒,要把你娶过去,但因为你恨死他,所以骗说曾给人算命,命中注定须到二十一岁以后,才可嫁人,否则便会克死丈夫。你能够想出这样巧妙的方法来避开这件事,那真是你的聪明。在信中,你还告诉我你父亲是个怎样阴险可恶的人,你恨透 他。还希望我常常要提防他。──我深深感谢你。
第二年开学,我又回到学校里。
再见面时,我们彼此都感到不好意思。这也许是因为在通讯中,彼此在心事上都

有太过分的表露的原故吧。
开学后不久,你和其他几位校友,要求我协助你们组织一个歌咏队。你们有这种意思,我当然给予大力支持。
经过短时筹备,校友歌咏队终于组织起来,我还帮你们向渔村上热心人士去募捐得二十套男女制服。校中那架颇有历史性的老爷钢琴,成了伴奏的工具。校中唯一的
钢琴圣手吴老师也答应给你们义务帮忙。我便成了歌咏队的当然指挥。
村上的青年们,很多有聚赌的坏习惯。自从参加了歌咏队之后,他们已把闲暇的时间用在练习歌唱方面,那些坏习惯渐渐地革除了。
青年男女们得到聚合在一起的机会,砥砺砌磋,增进了纯正的友情。
学校方面得到大家的帮助,锄草种花,对美化校景,大家都献出了最宝贵的热忱

至于你我之间,由于歌唱的练习,便增进了许多接触的机会。
一个青年,对美好的异性产生爱慕,这是极自然的现象,我是一个正常的青年,对于像你这样一位有着甜美的外表,而又有纯洁善良的灵魂的少女,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之后,怎能不产生爱慕之心呢。然而,我是一校之长,在这偏僻的渔村,学校就是道德风俗的最高尚机关;而校长自然应该是地方上人士的楷模。在这社交观念仍十分保守的地方,我必须绝对保持尊严的态度,才不致引起地方上老前辈们的无谓讥笑

但你在我面前活泼与大方的举止,却似乎已引起歌咏队里的青年们的注意,所幸的是他们始终没有失去对我的崇敬。
就在那年中「马来亚教育报告书」震动了整个教育界。火炬运动与学龄限制使到每间学校的学生人数都突告增加。
校友们在你的领导下,几日来全村奔走,协助母校登记将于最近数年内入学本校之儿童。而登记的结果,我们发觉翌年入学之儿童比往年多了两倍,如此一来便形成了原有校舍之不敷应用。经过董事部开会的结果,通过收容所有适龄儿童,本校须增建教室两间。这个议决案你父亲加以反对。他说学校存多少位子便收容多少学生好了
,其余的不用去管他。他理由是:扩建校舍又得筹款捐钱,那是多么麻烦的事。但他
的反对终以票数少而告无效。
你与其他所有的校友们,听说母校即将发动筹款来扩建校舍,大家都很兴奋地准备献出最大的力量来协助筹款。
为了这件事,我们开了一次教师与校友联席会议,结果议决在当年年底,由教师与校友及在校学生,联合来举行一次游艺大会,以便协助筹募建校基金。
于是,从第二学期开始,每天都在加紧练习,除了歌咏之外,还有舞蹈与话剧。
大家一边勤于准备各种节目,一边更到处去预售游艺会的票子。而各人的家中,都还有着各人繁重的工作。
你对于这些工作,一点也不会感到厌倦疲劳。你的这种勤于服务大众的精神,使我对于你增加了更多的敬爱。
第二学期过后,接着又是第三学期的来临,一切游艺会的节目,在更紧张的气氛中排练着。
时间是一天天的过去。大家准备迎接的日子终于到来。
学校前面的空地上,搭起一个露天的戏台,这里没有电供,所以只好挂起一盏盏的大汽灯。月亮爬上了学校后面的山冈,星星眨着兴奋的眼睛,在等待着游艺会的始戏台四周已经围满了村民,这该是渔村内从未有过的大日子,虽然这一天是涨潮的日

子,但所有的渔船都停泊在海滨没有出海,为的是大家要共同来欢庆这罕有的伟大的
夜晚。
歌咏队员穿上汤得笔直的雪白制服,你的脸颊上淡淡地涂上一层均匀的红粉,两 条乌黑的辫子上还配上了两只白蝴蝶,因为你将是每个歌剧节目的主角。
「我真有点害怕,」将要开始的时候,你跑来对着我,用手掌摸摸胸膛说。
「不用怕,为渔村子弟的教育,你应「快乐地走上战场」。我微笑着用一句歌词来鼓励你。
「是的,〖你的微笑在我心上】,」你调皮地引出另一句歌词。
大家等待着的游艺大会终于开始了。首先是董事长简单的致词。
致词完毕,接着是一声铜锣巨响,男女歌咏队员分别应声由戏台左右两边的楼梯
鱼贯步上台去。男的队员由一位曾到外埠念完初中、现在村内任渔行书记的校友姚致忠所带领;而女队员便是以你为首了。
你们在台上排好队伍之后,便开始了歌咏节目。首先是开场曲「把生命交给歌唱
」你的歌声最神气和响亮。
接下来便是二部合唱。间插你与姚致忠对演的「先有绿叶后有花」。
你的歌声与表演一样超出了预演时的水准,使到观众们称赞不已,同时也使我感到无限的骄傲。
在几个歌咏和舞蹈节目之后,我看见观众们的情绪很激动,便走上台去提议临时
穿插自动献金点唱节目。这提议得到台下观众们热烈的支持,因此,三元两元的献金
点唱便开始了。
忽然间,司仪走到台前,慎重地宣布道:
「 各位观众,这里有个好消息请大家注意:就是本村二十位热心的青年渔夫,联合以二百元巨款,点本校校长与歌咏队──歌声最好的队员──兰兰小姐合唱一首〖
青山绿水〗。司仪将〖青山绿水〗四字念得特别慢而清楚。
我听了这报告,不禁满头发热,感到非常难堪。我更怕你会因此感到羞耻而难过
,虽然这些点唱的青年们并非怀着什么恶意。
当我正低头在窘着的时候,忽然听到四周围的掌声雷动。我抬头一望,原来你已经昂然站在台中央,眉目间还扬起了激昂的气慨。我深深受了你的感动与召唤,终于
毅然地步向台上,──又是一阵雷动的掌声。
在吴先生的钢琴引导下,我们终于启口歌唱,也许是受激昂情绪的影响吧,我的歌声抖动而响亮,而你嗓子更是清脆而悠扬。台下的观众张着口静静地听着,没有一点声音,只有你我的歌声震荡着静谧的空气,更荡漾过山峦海洋……
我们的歌唱在观众热烈的掌声与欢呼中结束。下台前,我们相望互赠以胜利的微笑。
那一晚的游艺会,一直到十一时许始告完满结束。单单献金点唱一项,就有九百余元的收入。事前卖票所得扣去一切费用,尚存二千余元。总共加起来,那一次的游艺会共筹得三千二百余元。再加上董事部向外坡人士所捐得的两千元,便凑足了两间板墙教室的建筑费。而这一次的筹款,你可说是献出最大力量的一个。
然而,由于这一次的公开合唱,一部分村民们终于开始在谈论着我们的闲话。这听说是那董事长的儿子到处去传播谣言的结果。
后来,有一次你到我宿舍房间里来借一本小说,恰巧被他从窗外走过看见了。他
便抓着机会到你父亲面前去胡说八道。而你那不分皂白的父亲,竟再一次相信了他的话,而公然到学校里来用最粗野的话把我教训了一顿。

我承认我在男女恋爱这方面的修养还不够。我没有耐心,更没有勇气。虽然心中
的确对你怀着至高的敬爱,但终经不起你父亲那一次的侮辱而把所有的念头都抛得烟消云散。
后来很少见你出来走动,更没有和你接触的机会。据潮仁说你已受了父亲的严厉监视。由于我自尊心受了严重的打击,再说我对那间学校的责任也可说告一段落了。
因此我决定在当年年底辞职。后来由于一部分董事们的苦苦挽留,我才在那儿拖到第二年(一九五七)初,下任校长到来时,便离开了那儿,到现在已经整整五年了。五
年来对于渔村上的那段往事,我从没有忘记过,尤其是你,兰兰!唉!

水落石出

短篇小说

水落石出

20世纪50年代独立前的马来亚人民生活贫困,教育不普及。许多适龄儿童因交不起学费而失学。他们年纪小小便去当童工,受尽折磨,在恶劣的环境中挣扎。和60年后的情况相比,真有天渊之别。



一片长得大约有丈余高的树薯在随着轻风而摇幌。在树薯园里,有一些矮小的亚答屋。
风吹薯叶的沙沙声,冗长细锐的虫鸣声,间插几声断断续续的狗吠。
天上星星在眨眼,眨眼。猛然间,一颗扫帚星横划过天空,朝向薯园的尾端降落。薯园最尾端的一间亚答屋子,是本村内最矮小,最破陋的,此刻,「嗨嗨」的呻吟
之声,正来自那破旧矮小的亚答屋内。
「嗨!……嗨……。阿忠,阿忠阿!」
「爸,我在这儿。」孩子伸过手去,被他躺在病床上的父亲紧紧地握着。
「叫,叫你妈,……不,不用端药来了,我,我有话要,要跟你妈说啊。」病人喘着气,眼睛忽睁忽闭,显得很费力地说着。
「妈!爸叫你来呀。」孩子蹲在床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父亲干黄的脸。
「好,就来了。」阿忠的妈从厨房里应声走出来,手上端着一碗冒着烟的药,口里呼呼地在吹着。
她先将药碗放在床边的凳子上。伸过手去,用手背触一触病人的额、胸。
「糟了!怎么会冒出这么多汗,」她心里暗想,但却装着镇定的样子说:「你安心地躺一躺吧,药已经煮好在这儿,等一等就可以喝了。」
「不,不喝了,你们母子都过来。」他两只再也举不起的手,被左右母子两个人紧紧地捏着。
「阿忠的妈啊,我,我去了以后……,你,你要把阿忠送到『卜干』(市镇)去,学木工,学,学机器……学做生意……学,学 什么都好,就,就是不要让他拿锄头,千,千万……千万要记住啊!不,不要拿锄头……」病人话说到这里,头微微向右侧斜去,两眼迷迷的,只留下两道白缝。
阿忠的妈两眼紧张地一睁,两手在丈夫的额,胸口,手上,脚上到处摸着,按着
。――胸口仍旧是热的,但手上,脚上却已冷得像冰。

「爸,爸,爸!」阿忠一连叫了三声,没有反应。
「阿忠的爸!阿忠的爸!」她摇摇丈夫的身体,四肢已直得像木:「哇!阿忠的
爸啊!你就这样去了,你忍心抛下我们吗?……呜……。」「爸爸,呜,呜……。」阿忠的哭声,夹在他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声里。一时震憾了整座亚答屋,整个农村。
……
于是,树薯园里,有手电筒的光,有煤油灯的光。来了,这些善良的邻居,知道邻居已经发生了不幸,都纷纷赶来探望。
帮忙点「臭土」灯的,帮忙买香烛银纸的,帮忙打水煮开水的,围着母子在劝慰的。这亚答屋里一时热闹了起来。
第二天,几个做头的,在农村里捐得两百多块钱,(这农村有个规矩:不论哪家
有人去世,全村上的每一家都得尽量献出钱来协助丧家料理丧务。)第三天便把阿忠
的爸草草收埋了。



自从阿忠的爸去世以后,本来他们母子两人,依样锄草种薯,刻勤克俭,日还算勉强过得去。只是他临终的遗嘱:不要再让孩子拿锄头,却使阿忠的妈始终念念不忘
。因此她拜托了好多人希望他们能代阿忠在市镇上找份工作,只要阿忠能胜任,工钱
多寡不计较。
过了不久,终于有了消息。
阿忠被母亲叫到面前。
「阿忠,本来你年纪还小,又没见过世面,我并不忍心要你离开我,但是你爸的遗嘱我们不能不听从。所以我拜托了好多人,才在市镇上给你找到了一份店员的工作,你明天就得跟林叔叔上工去。」
阿忠默默地听着。
「在外头不像在自己的家里,要随时随地照顾自己。对人家要有礼貌,老的叫伯伯,年青的叫叔叔,还有,要诚实,手脚要好,不要贪心别人的东西。这份工作是很辛苦才找到的,你不要随便给丢了,好好努力,将来对你有好处。」
母亲一边训诫着儿子,一边走去给他拿出几件已不合身的粗布衫裤来,放进纸袋里,此外牙刷,面巾等日用品,也都预备妥当。
第二天一早,阿忠吃了早饭便跟林叔叔上工去,他母亲送着他们出村口。在路边等搭巴士车。
母亲从衣袋里摸出一元钞票,塞进阿忠的裤袋里,说:
「这一块钱你带在身边,早晚肚饿可以买点零食。我昨天跟你讲的话你都记得吗?」
「记得。」阿忠不耐烦地回答,他把头掉向别处。第一次离家,父亲又刚死不久,心里总感到有些难受,不听话的眼泪老要挤上眼眶来。「多蒙林叔叔帮忙,你以后该好好报答他。」
「我知道。」
「你们何必这样客气,这一点点小事也得记在心里吗?阿忠工作的那间店离我工作的地方不远,我会常常去看他。大嫂放心好了。」
「那太多谢你了。」
正谈话间,巴士车已经来了,阿忠从他母亲手上接过纸袋,跟林叔叔上车去。「
妈,我去了。」他回过头来说,「你回去吧。」

巴士开行时,他母亲还在咿咿呀呀的说话,大概总是昨天的那几句吧。他坐在巴
士车里,林叔叔的手勾放在他的肩上。凉风从前面扑来,他心里有一种凄然的感觉。



阿忠工作的地方,是一间不大不小的杂货店。头家和太太对他还不坏,尤其在吃饭的 时候,好像怕他少吃似的。这使初次离家的阿忠,感到一些温暖。
只是跟他一起工作的阿牛,却使他感到不安与害怕。
阿牛大约有二十多岁,个子矮矮胖胖,手掌非常有力,每次头家不在时,阿忠总要被他捏得叫「多隆」。
阿忠第一次到这里工作便发现阿牛是一个可怕的人物,原来那晚关店以后,头家对阿牛说:
「阿牛,阿忠今天刚到市镇来,对各方面都生疏,你先带他去走走,要见识一下,改天送货去才会方便些。」
「是,」阿牛对头家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回过却狠狠地瞪着阿忠说:「走!」
阿忠便跟他出街去,在路上,总见阿牛脸色不大好。
「你今年几岁?」阿牛问。
「十五岁。」
「哼!十五岁就要出来捞世界。」
「牛哥你呢?」阿忠有礼貌地反问,他希望这样能够讨好阿牛,使阿牛改变那骄傲的态度。然而,阿牛却不高兴地说:
「你管我几岁干吗?小鬼!」
阿忠不敢再作声,他们默默地走着。
「你有没有钱?」阿牛忽然问他。
「有。」
「多少?」
「一元」」
「去你的!一元也算有钱吗?」
阿忠又是沉默。
走过一段大街之后,阿牛他折进一条小巷,走进一间咖啡店。
「一元拿出来,先请你大爷喝茶。」
阿忠不敢反对,他伸手摸进袋子。「嗳呀!刚才我换了裤子,忘了把那一块钱带出来。」
阿牛不相信,他摸进阿忠的袋子里,用手指试探了好久,发现里边果真没钱,便发怒道:
「他妈的!你敢跟我开玩笑?」他铁一般的手掌,捏在阿忠细软的小手上。
「咿呀!牛哥『多隆多隆』,请你放手。」他痛得蹲了下去。
「你欺侮小孩是不是?」咖啡店里有人在喊。
「嘿嘿,开玩笑呀。」阿牛这时才放手。
阿忠回到店里,掌骨还有些痛,但不敢告诉头家。
此后,阿忠一见到阿牛那粗黑的「铁沙掌」,心中就有些怯怕。每每头家不在时,阿忠总要被捏得滚出泪珠来。阿牛要他叫干爹,叫大爷,最后还要他叫多隆,才肯
放手。

他时常见阿牛偷拿香烟到厕所去抽,有时还拿回家去,但他不敢告诉头家,他想
:自己不偷就好,何必管别人。
半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星期天照例关店)阿忠他们村上有人到市镇来
买东西,他便「隆邦」了脚车回家去。要不是这个方便,他得等到月底拿了工钱才回
家 ,虽然他很想念母亲,很想回去一趟。只因为这里回到村上的来回车资五角钱,
还得走一段很长的泥路;再说他身边的一块钱老早请阿牛吃掉。这天他能『隆邦』脚车回家去看母亲,心里真高兴极了。
他把店里的一切情形,和市镇上所看到的东西都告诉了母亲。
母亲知道阿忠已经学会了看秤、包东西、送货等工作,心里暗暗高兴。想到受可恶的阿牛欺侮时,却又有些不安。但她只叫儿子忍耐,只要没有伤害到他的身体,一切可以忍耐,不要和人发生冲突。
母亲的训话,阿忠全记在心里。
这一天,阿忠母亲特地采了一些花生根,炖了一只刚养了三个多月的小雄鸡给他吃,据说男孩子像阿忠这个年纪,吃了花生根炖鸡肉会长大得特别快。
下午四点种,阿忠的母亲提早煮了晚饭,给他吃了回市镇去。



他回到店里,一走进门就发现坐在柜台后的头家,脸色似乎不大好,他心里很不安,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不如意的事。他想问,但又不敢,他怀疑是头家不喜欢他回去
,但今早他说要回家时头家又为什么不阻止他呢?他总是想不通,而阿牛却在门外得
意地走来走去,时不时还向他抛个神秘的眼色。这使越是坐立不安了,他注意着头家
的举动,头家也正注意着他,当他们的目光接触了好几次之后,头家忽然伸手向他一
招。
他怯然遵命。
「 阿忠,你是初出来学工的,家境又不好,我希望你能在这里好好学习,将来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但这些日子来,有人告密说你不诚实,手脚不好,常拿店里的香烟出去卖,我本来不信,但不见的数量越来越多,过去又没有这种现象,所以我不得不对你起疑心。希望你及早改过,回头是岸,免得我动起怒来对你是不利的。」头家说着,每一句话都像震一样刺进他的心里。
「不,头家,我实在没有拿你的香烟呀。」阿忠扁着嘴巴为自己伸诉,眼泪几乎要涌出来了。
「算了,我不再追究,只要以后不再发生这样的事就好了。」
「是别人拿的」阿忠嘴里再喷出这样一句。
「不许强辩!」头家大声叫道:「以前从来就没有不见东西。」
阿忠哑然,只好到后面去洗脸,阿牛忽然从后门钻进来,伸出一只手指向他警告道:
「要是你敢胡说,我要你的命!」
阿中忽然想起刚才头家说的那句话,有人告密。――他恍然大悟。
此后阿忠在店里更觉苦闷,尤其是送货出门时,他总担心阿牛会去偷香烟来陷害他。
日子一天挨过一天,阿忠庆幸可怕的事情没有发生。
一天,是星期六。头家要他跟太太到火车站去拿东西。原来是头家的大儿子在外

埠读书毕业回来。
他带了好几个重重的皮箱,据说里边都是书本。阿忠抱起其中一个皮箱,压在自的肩上,摇摇幌幌地扛回店里来。
头家的儿子叫万年,大约二十岁上下。万年一回到家里,脱去了衣服便把阿忠叫来。
「你叫什么名?今年几岁?家住哪里?」万年问。
阿忠照实说了。
「你年纪轻轻为什么不继续念书,便出来做工呢?」
「念书?我从来就没念过书呀。」阿忠说。
「那么你不认识字啦?」
「号码我会,字可不认识。」
「你喜欢学字吗?」
「当然喜欢。」阿忠心想:学了字多方便,要送货送到什么店号一看就知道,不用问东问西,有时还要挨骂。
「那么以后我每天教你学认几个字。」万年用手拍拍阿忠的肩膀。
「谢谢你,少爷。」阿忠的母亲告诉他,头家的儿子要叫少爷的。
「别叫少爷,叫我万年哥。」
「谢谢你,万年哥。」阿忠心里真高兴,他微笑起来,把一星期来的愁闷都忘了。



自从那天起,每晚关店以后,万年都教阿忠认字。起先学认自己的名字,再学各间店的店号,然后学写。
阿牛看见万年对阿忠这样好,心里越是不甘愿,一有机会,他仍要欺侮阿忠。
一个星期又过去了。
这个星期天,阿忠到这儿工作刚满一个月,所以昨晚头家发给他两张十元的红钞票,算是他这个月的工资。头家还对他说:
「这一个月来,你工作非常勤力,要是你能规规矩矩的努力下去,我两个月后便会给你加薪。」
「谢谢你。」阿忠接过那以自己血汗赚来的二十块钱,心里很高兴,整夜没睡。他想:这二十块钱,明天一早先去买点东西,带回家给母亲吃用。余下的除了留起一两块给自己做零用外,全交给母亲收起来。
然而,今天当他要回去的时候,却又发现头家的态度不大好。
「头家,我要回家一趟,今晚便回来。」
「嗯。」头家冷冷地应着。
阿忠回头走到门口。
「慢点!」头家忽然叫住他。
「把纸袋放下。」头家向他走来。
阿忠放下了手上的纸袋,里边装的正是他今早给母亲买的东西。
阿牛站在门边,双手叉抱在胸前,辛灾乐祸地吹着口哨。
头家伸手进阿忠的袋子里,摸一摸。
「这是什么?」阿忠的袋子里模出一包廿支装的幸运牌香烟。
「啊呀!」阿忠嘴巴一张,不禁叫出声来,身体随着微微发抖,他正想着要怎样来为自己伸辩。

「咯,咯。」他左右两颊被头家送上两巴掌,身体在晃来晃去,头部有些晕旋,
两耳翁翁地响。
「万年!把这贼子装衣服的纸袋拿来。」
头家气得满脸通红:「把他赶出去,不许他再回来。他妈的!不识抬举的贱东西
。」
万年应声从后面赶了出来,手上拿的不是阿忠装衣服的纸袋,而是一个旧皮箧。
「错了,错了,那是我的呀!」阿牛叫着跑过来抢他的皮箧。
「扑」的一声,万年已将皮箧抛出门外。阿牛转身正要跑出去拿,万年随手抓起一个牛奶箱,对准阿牛的背上猛力敲下去。
阿牛幌了幌身,回过头来又吃万年一个拳头,身体失去平衡仰躺在地上,万年追上去再加了猛力的一脚,阿牛一滚便滚下臭水沟里去。
万年这时才回转身来。
「你疯了是不是?」在旁边看得发呆的头家,走上前去问道。
「我疯?」万年气喘喘,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明明在厕所的壁洞,望见他把那包香烟放进阿忠的裤袋里。」头家愕然,好一会才拉着阿忠的手说:
「对不起」」
「这个月起加薪十元!」万年说。
「是的,这个月起加薪十元。」头家坚决附和。
阿牛从水沟里爬起来以后,拿着皮箧垂头丧气地走了。
水落石出以后,阿忠再也不受头家怀疑,又没有人再来欺侮他,工作虽然辛苦一点,但精神上却很爽快。

受伤的小心灵

短篇小说

受伤的小心灵

马来亚独立前穷困家庭的暴力与所有不合理行为,给下一代造成激烈的冲击,使他们在恐慌与痛苦的环境中度过恶梦一般的童年生活。

夜是黑沉沉的。
四周是恐怖与死寂,带几分悲惨声调的狗吠,助长了夜魔的威力,唧唧的虫声来自黑甸甸的野草丛中,微风吹动他战栗的皮肤上的毛孔。
他全身都在抖动着,两手紧抱着饥饿的肚子,缩成一团蹲在黑暗的角落里,然而
,他发现他的心是热的,热得汤手。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离开祖父的家有多远,然而,他知道这里离开他跑出来的地方一定不很近。不然的话,父母亲怎会捉不到他呢。
唉!现在只有忍耐,只有等待,忍着饥寒,等到夜尽天明。那时,那时他便可以向路人打听,打听回到祖父祖母那儿的路线,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他伸手进裤袋里去,按一按那五个硬硬的两角银子。那是一块钱,一块钱可不算少,坐车可以坐得很远的。去年年底,林老师带他们一年级全班同学到北海海滨去玩,每人的来回车费才四角钱,一块钱就可坐五倍的路程啊。
太疲倦了,实在太疲倦了,他再也不能支持,于是,他闭上眼睛,什么也不再想了。
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他耳边响起了鸡啼声,他立刻抬起头来,揉揉惺忪的眼
睛,望望周围。只见远处的天边,已有一小片鱼肚白色,于是他站起身来,伸一伸酸痛的腰肢。他看见远远传来鸡啼声的地方,有一堆一堆的黑影。他知道那是屋子,有屋子一定有人。
他沿着隐约呈现在眼前的小沙径,向着有屋子的地方走去。
他走着走着。
黑暗的大地渐渐被那片鱼肚白光所吞食,白光在渐渐地向整个高空伸展,伸展…

天已经亮了。
远处的牛车路上出现了行人和脚车,他疲乏的小脸上,露出一丝胜利的微笑,伸手抓一抓散乱的头发。
「九――层―― 糕」
「油――炸――鬼 」
他听到冗长清晰的叫声,那是小孩子的声音,于是他用伶俐的目光追踪着那悦耳的叫声去搜寻那叫卖的影子。
啊!就在前面……一个提着大竹篮的孩子,年龄大约和他自己差不多。
他加紧脚步追上前去。
「喂!买糕啊!」他叫喊。
那孩子的耳朵像是特别灵敏似的,马上听到他的声音,提着篮子向他走来。
孩子把篮子放下。
「 给我两块九层糕,」 他递过一个两角银币。
孩子送了糕,找了钱,正想起身走。
「 喂,慢点,」他拍拍那孩子的肩膀,「你叫什么名,我们交个朋友好吗?」说完随手把糕送进口里,因为他的肚子已在叽哩咕噜地叫着。
「 我叫李二毛,你呢?」那孩子笑嬉嬉把头回过来接着说:「就住在前面,」他翘着下巴来指示:「有空到我家来。」
「我叫秋星,我不住在这里的。」他把第二块糕塞进口里说:「 二毛哥,你可知

道这里去大山脚有多远?」
「大山脚?你去大山脚干吗?」
「我要去找我的祖父和祖母。」他走近去拉拉二毛的手,「 二毛哥,请你快点告诉我吧,我要赶路啊。」
「 你就一个人去吗?」
秋星点点头。
「大山脚我去过的,就在前面村外的大马路搭青色巴士车,三毛钱。」二毛比着三个手指。
「你真的去过吗?」秋星喜悦地问。
「是去年跟爸爸去的。」
「去玩?」
二毛摇摇头,上层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唇,脸色从兴奋转入沉静。接着闪闪的眼球里已蒙上一层稀薄的水镜。他低声说:「是爸爸要把我卖…… 」
秋星好奇地走到他面前,仔细地端详着他。
「 我走了。」三毛提着篮子回转头急急地走了。
「 二毛哥!二毛哥!」秋星带着抱歉的心情追上去。
前面的脚步又停止,这回他连手上的篮子也放下地去。也许是手太酸了吧。然而
,他没有掉回头。只见他伸手到袋子里摸出一条破旧的手帕在擦眼睛。
秋星静悄悄站到二毛身后。
「 二毛哥,你生我气了是吗?」 他低声问。
二毛摇摇头。
几分钟的沉默。
秋星想起了自己,再看看前面的小同伴在哭泣,他幼小的心灵为缕缕的悲哀所统
治,于是自己的眼眶跟着蓄满了泪水,接着便是[ 释释 ]的抽泣起来。
这哭泣反而能使二毛回转头来,他拭干了眼泪,用好奇的目光注视秋星。
在幼稚而纯洁的心灵中,同情别人是比同情自己较为重要的,因此二毛忍却了自己,反而同情起秋星来了。
「 秋星哥,你为什么哭呀?」
秋星只望二毛一眼,仍旧呜呜地抽咽着。
「 快说呀,」二毛走过去拉秋星的小手问:
「 你有困难吗?我帮助你。」
秋星抹抹眼泪,掀掀鼻涕,问道:
「 你刚才不也在哭吗?你又为什么哭呢?」
二毛被秋星一问,便无话可说了。
他们呆站了好久。
两张洒过泪水的天真脸庞竟相对而露出些微的笑容,然而这微笑很快又收敛了。
「 时间不早了,我还是要搭车到大山脚去吧。」 秋星正要跨步走。
「 不,」 二毛阻止道:「 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去找祖父祖母。」
「 告诉你吧。」 秋 星站定,干脆告诉二毛说:「我昨晚从家里跑出来,一直跑
了很久,跑到这里来。现在要回大山脚去找祖父祖母,以后再也不到爸妈的身边去了

「为什么呢?」
「因为爸妈都是坏人,我讨厌他们,我要回到祖父母的身边去。」

「祖父祖母不会打你吗?」
「祖父祖母都爱我的,他们不会打我。我回去他们还会很高兴呢。」
「那么爸妈不会到那边去捉你回来吗?」二毛对这事感到有趣,便不停地发问。
「不会的,爸妈已经说过:就是祖父祖母死在家里烂了,臭了,他们也不回到那边去的,嗳呀!爸爸和祖父打架骂架的时候真可怕呀。」
「你爸爸真敢骂你祖父吗?」 二毛也许认为这是世界上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何止骂呢,」秋星睁大了眼睛,捏着小小的拳头,用少林拳的姿势,向前捶去又喊道:「 打!」
二毛也张大了眼睛,很紧张地,像正在欣赏着电影戏上的打斗镜头。
秋星见二毛听得有趣,更是滔滔不绝地叙说着。
「爸爸骂祖父老不死,又骂了很多臭话,他说祖父祖母虐待妈妈?其实爸爸早上出去,晚上回来,他不知道祖父祖母并没有虐待妈妈,是妈妈乱说的。」
二毛只是静静地听着。
「 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妈妈就悉悉索索的乱讲一场,说祖父祖母叫她养猪洗猪栏
,煮饭扫地,又骂她不给她吃饭。其实这都是骗人的,妈妈真不羞耻,叫人不说谎话
自己又要说谎话。我告诉爸爸,爸爸不相信还要鞭我,所以我讨厌他们,我就去告诉祖父。
祖父很生气,去骂爸爸,两人就打起架来…… 」
「来,我们到树下去。 」这时阳光射得二毛睁不开眼睛,便拉着秋星到树下去坐下来。
「祖父年纪老,没有力,被爸爸一拳打倒在地上,还用脚去踢!」秋星神出脚去
,比着踢足球的姿势。
「后来呢?」
「后来邻居的人都围过来把祖父扶起,送到医院,他们骂爸爸,爸爸很生气就搬家,我和弟弟本不肯去,爸爸用麻袋把我装进去,只留一个头在外面。」秋星说着头顶一缩。
「嬉嬉,好玩,」二毛喷出笑声。
「唉,还说好玩呢,」秋星白着眼睛埋怨二毛。
「后来你们搬到哪里呢?」
「我也不知道那边叫什么地方,我只知道那是外婆的家。」
「你怎样跑出来呢?」
「昨晚上爸叫我去买烟,我便拼命跑, ]秋星捏着拳头,做着赛跑的姿势,[ 又跑又停,停了又跑,就跑到前面的草丛里去躲着。」
「野!」二毛帮他喘了一口气。
「二毛哥,你说你爱祖父还是爱爸爸?」秋星两手托着下巴反问二毛。
「我没有祖父,但我也不爱爸爸。」
「为什么?」
「因为我爸爸也是个坏人,他不爱我,我为什么要爱他呢?」
「你爸爸不打祖父,怎么能说他是坏人呢?」
「我爸爸虽然不打祖父,但他打妈妈,比你爸爸还要凶呢?」
「真的?」秋星也许认为爸爸打妈妈,那是不可能的事。
「谁骗你,」二毛说,「爸爸打妈妈,最爱拉着她的头发,把头压在地上敲着敲着。」他还做着手势。

秋星吐出他的小舌头。
「你妈妈没有反抗吗?」
「反抗?连顶嘴都不敢!」二毛再补充一句,「 只是哭!」
「那么你妈妈现在一定很瘦的。」秋星很同情地说。「我可以去看看她吗?我叫
伯母,你说是吗?」
「不,妈妈已经在去年跑了。」二毛很失望地说。
「跑了?跑到哪儿去呀? ]
「我怎知道,」二毛张着口,呆呆地望着远方,像在回想着什么似的,好久才说

「妈妈是最爱我的,我将来一定要找回她,秋星,你说我妈妈会不会……哇…」
他忽然哇的一声,抱头痛哭起来,带着含含糊糊的声音,咿咿呜呜地,好像是说有人告诉他,妈妈已经跳水自杀了。
「嗳呀!不好了!]秋星忽然跳起来大声叫道,「野狗偷吃糕了!」
二毛猛然回过头去,只见两个竹篮斜倒在地上,几只野狗正在疯狂地抢着里边的
糕。
「哇!哇!…… 」二毛不顾一切,仗着歇斯底里哭声,向着狗群中扑去,准备与野狗拼死命。然而,他抢回在手里的,却是两个空篮子。他呆望着提在手里的两个空篮,已经呜咽不能成声。
听得较清楚的,却是秋星的哭声了。
…………………
黄昏,当二毛的满脸横肉的父亲,拿着一条藤鞭到处去找二毛时,村中有人说:
今天早晨十点左右,看见二毛和另一个孩子,在村外的大马路边站着。
…………………